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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潘家有规迎亮训 庑室无灯处黑诫

    寂静的夜里传来了脚步声,一步紧迭着一步,苍促中有些慌乱。强烈的电光射来,紧着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后,就走出一个粗壮身影,脚上趿拉板儿极力地跩拍着地面。转而身影顺手抓了一把破竹椅拽出来,所发出的声音也极躁脆。接着“咣当”一声,铁闩一响,身影撞开了门,手上破竹椅往地上一置,厚重的屁股就压在椅子上,上身一撑一伏,腰一伸一缩,使破竹椅发出的响声更具节奏性、夸张性。猛地身影挺直了,仰起了头,喉间哑扯了几下,接着“咔,咯咯,嗯......”一浊二重三拉长地咳了起来,再“呸”地一声,啐了一口,最后就连贯咳了起来,不停啐痰;如此反复。

  由此屋里也传来了一阵没完没了的咳嗽;如果仔细一听,却有些气虚无力,像是为了故意发出声音而在口中倒气,在地上啐的一口更有满腹仇恨一般。外面的咳嗽也响亮、急促了,好像咳出的全是不满、愤怒,忽然在地上啐的一口,更有怒发冲冠之嫌。于是里面的咳嗽也更加频繁了,实在难以为继时咳嗽就变成了一种沉痛哀叹。

  就这样屋里屋外一唱一和,黑暗中就活跃起来,首先从里屋走来一位身段柔拂的姑娘,歩子又轻又紧,一手掌着灯,一手挡着火焰,来到椅子上身影的侧后,微躬静立。接着各种声音相继地发出来了,脚步异常杂沓、急骤,倏而接二连三发出了推门声,不断地走出一条条身影,个接个的站在了竹椅上身影的面前,睏乏地不断发出呼噜似的嘘气声。此时里屋却销声没息了,外面也逐渐静了下来。坐着的身影手上的电光扫过众人后掐灭了,夺过姑娘手中的灯盏,把火焰调到微小的像只喘着气在喊救命,转而把它放在地上。

  “都起来了吗?”坐着身影的声音是女声、不大却有力度,她又道:“都聋了?”

  这才有男声答道:“自然还有一位。”声音也不大,但明显有怨气。

  “管那废人干嘛?吃了不长膘的东西。”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于是大伙齐刷刷、硬梆梆地回道:“都起来了。”

  她气哼了几声,叫道:“你们这群东西干啥吃的?”这一句真有威慑四方的力度,又道:“天都这么晩了,你们自个惦量一下今早还能干些啥?磨磨蹭蹭的。啊!祖宗教导我们要勤奋早,房里能折腾出粮食填饱肚子?啊!五房的,你今个又挨磨到最后了。一个晩上还没睡够,还要搭上一个早上的活计,你也消受得起?五房不要吃饭了,睡一个通冥觉干净。明个再松松垮垮、托托拉拉的,带着五房一群‘嗷嗷’叫的托累回娘家吃蹭饭去,潘家养不起一群好吃懒做的东西。”她猛然一挺,又叫道:“还有六房的,昨晚上叫嚷啥?声音骚精骚精的,就怕各房听不见。你再能耐能为潘家添一位坐镇天下的小子来?还添出来的蔫蔫缩缩菜疙瘩一般,一个比一个呆板,一个赛一个丧脸。那码子事谁不知道,你又成何体统,这不是给潘家添乱吗?济济一家子在一起,你还要给后辈当教员吗?后辈们受你的熏染还有心上进,他们不上进潘家还有希望吗?”她咽了一口唾液,空嚼了几下,打了几下嘟囔儿,猛然回头叫道:“死丫头,咋这么没灵性?想要渴死我呀!”姑娘疾步向里面走去后,就安静了会儿,直到她又飞快走了出来,近前躬身,道:“娘,茶来了,小心烫。”

  她接过递上来的搪瓷杯子,嘴唇沾着杯沿吹了几口,吸着口风呷了一点茶水,咂巴了几下唇,再扯咳了一下嗓子,叫道:“自古以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是因为潘家有这方方正正的规矩才转得溜,才有这么多山、这么多地,潘家人才填得饱肚子。要吃饭就得干活,要多干活就得早出晚归,这是庄稼人的本份,也是潘家的持家之道。谁都明白这些道理,你们这些东西不明白?”她挪了挪椅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大口水,咕碌碌咽下去后,乍然叫道:“六房的,就你房里事多,昨晩上又点灯了吧?我说过多少次了,点的是茶油,晚上要灯干啥?吃进肚子里还不会糙,脸才会桃红秀色,才不会得浮肿病。你这不是败家是啥?哦!没福的还要一盏灯照着,潘家被你们糟贱不起。啥时候买的灯盏,立马给我砸碎了,它要吃多少茶油哇?”

  忽然大伙身后一人头一栽,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随之几个声音关切地问:“明子,栽着了吗?”

  叫明子的,拒之伸来的手,忙道:“我没啥。”

  她弹了起来,把椅子也弄倒了,冲道:“明子,你还在睡呀!可惜你没有站着睡的本事,你昨晩上做贼了?”

  有鸣抱不平的小声道:“明子这些夜都在坝上守鱼。”

  “守鱼不照样在坝上睡,你是累着了还是苦着了?难不成我要你在水库里数鱼了?”她接过姑娘扶起的椅子一掷,叫道:“明子,你别憋着怨气搅事,一粒耗子屎,你有本事走哇!潘家不容你这枝不顺、根不正的东西。”

  这时里面传来痛斥声:“这不肖的呀!全是混账东西,干活变着法儿偷懒,吃饭能把甑底刨破。祖宗呀!咱潘家准要断送在这群东西手里,叫人心痛呀!”痛斥转变成了痛叹,还不停地捶着床幈来发泄不满、悲痛和无奈。而外面却没有声音,淹没在这责备之中。

  后院传来了鸡鸣;一鸣群和,喔喔不停。那盏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外面投进一片柔和的月光照在一群肃立、鸦默雀静的人身上。

  她又坐回了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呷了几口茶水,道:“老当家的愈加对你们不满了,他说这不是老当家的潘家,是你们自个的潘家,老当家的说只是没脸去见地下祖宗。你们这群东西啥时候才不要人管制?啥时候才能撑起潘家的门面来?我和老当家的死了,你们就不要活了?”

  此刻下面的人心里谁不嘀咕:你们死了潘家人会更好。

  而屋里传来了一声声苍老、清楚地咳嗽,一茬接着一茬、有板有眼的,像在为外面擂鼓呐喊。

  她站了起来,叫道:“你们看看。这群东西,天都亮了,今个早上就这样浪费了。”

  下面一群她口中所谓的东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今个这顿“迎亮训”挨到头了,各种声音也渐起了。她挥动手臂,叫道:“吵吵个啥?现在分工,五房的和六房的破了规矩,济济一家子,眼盯着眼、鼻冲着鼻的,我得一碗水端平,你们得罚点活......”分完工,又叫道:“都给我精神点,别个个跟阉了似的。”

  于是众人“哄”地一声,散开了,在浓浓的倦意中带着情绪、迈着沉重的脚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她椅子一踢,大步走出来,叫道:“明子,你别去跟他们干昨个那活了。去拾粪,没拾一担别回来吃早饭。”这本是潘家老大晨之轻松活,可今早她定了量,就变繁重了。

  “嗯!”可明子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于是一个单薄的身子挑着篾箕走向路口、沟头、犄角旮旯那些狗经常拉屎的地方。

  再过一阵子,天才慢慢地亮了起来,浓浓的晨雾笼罩着山乡若有若无的景致,一条狗从门边的窦里钻出来打破了这景致的缥缈,而多了一份活力。狗绷着身子抖动了几下,吐着舌头绕着椅子上的主人摇尾乞怜、寻欢作乐。

  “去,畜生,别打碎了杯子。”椅子上许久没动的她驱逐了狗后,扭头望向屋里,叫道:“小枝,再给倒一杯茶来。”片刻,又道:“死丫头,硬要我嚆呀!”

  天已大亮了,对面山上依稀可见的景物沉静、沐浴在岚霭中,几许柔和,几许暇想,几许浪漫。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用瓷盘托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紧步走来,她就是小枝,道:“娘,茶来了。刚舀的滚水,比上一杯还烫。”

  这时,太阳射出了第一缕曦光照在转过来一张虽有密麻细小皱纹、却红润透亮的中年妇人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含威,她就是潘家当家的李无香,接过小心翼翼递上来的杯子,道:“小月那死丫头哪去了?”

  小枝慌张地回过头去,柔声道:“才还在这里呢!怕是干啥活去了?”她的明眸在长发里忽闪闪地对她鉴颜观色。

  “干啥活?”李无香轻呷了一点茶水,喷出了茶梗子,叫道:“小月,你死哪去了?来潘家才多久,就跟那帮女人学鬼精知道偷懒了。丁点儿人,心眼撑破肚皮,再不好好调教,以后还不知惯纵出啥脾性来。你还愣着干啥?还不把她叫来,难不成又睡回笼觉去了?”

  小枝刚转过身,小月就从里面颤颠颠地奔了出来。

  李无香把茶杯往地上一置,豹眼珠子一瞪,冲道:“死哪去了?叫了老半天。”

  小月缩头委身,又躲在小枝的后面,小声道:“我上茅房了。”

  “这丫头片子,不是吃就是拉,这两码子事也不分分时辰,拉尽了呆会好吃是不?别人心里一杆称,你的却是戥子。算盘都拨弄得这么精了,以后潘家可有你耗的。还愣着干啥?后房里的尿还不去倒掉,要我伺候你呀!”

  小月埋着头,疾步、划动着双手向里屋而去。小枝也忙跟了上去。李无香道:“你干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