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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坠入凡尘

    1997年·夏

    筒子楼前一排槐树遮挡了大片日光,细碎的阳光从层叠叶片下透出,在地上投出各种图案。知了在烈日暴晒下偃旗息鼓后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开始新一轮的嘶鸣。水泥地上五彩粉笔画满了格子,斑驳旧迹上又填了新痕。

    落日余晖渐渐湮去,直到最后一点光没入地平线,像是摔杯为号的信号。蛰伏了整个白日的生物们倾巢出动,如透支生命般嘶吼和鸣。

    老旧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灯下围绕着一群扑火的飞虫。再往远就是模模糊糊的几抹佝偻着的背影,蒲扇一晃一晃。

    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旧戏,在虫声蛙鸣伴奏下意外和谐,围坐在一起的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搭着话,内容无外乎今天菜市场东摊油菜便宜了两毛钱,或者小孙子放学哭了一路冰棍儿。

    絮叨了几句,《大赐福》鼓点响起,老人们的对话默契般停止,摇着蒲扇,头也随着戏腔摇晃。此时不发一言,都像是等一个时机,突然间同时举起蒲扇一挥在空中顿住,齐声张口:

    【雨顺风调,万民好,庆丰年,人人欢乐,似这等民安泰,乐滔滔。在华胥时,见了些人寿年丰,也不似清时妙,似这等官不差,民不扰,只俺奉玉旨将福禄褒。】

    声音大到不仅盖过收音机里的人,更直接穿透空气,甚至渗进土壤,一瞬间草木里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

    一曲唱完,老人们相视大笑。穿着老头衫的张为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果然就听见收音机里传来一道磁性的男声。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听《老声常谈》,我是你们的好朋友,老声。”

    《老声常谈》是京市晚八点档头牌广播栏目,讲的就是一天的家长里短,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经过语言的加工让人开怀捧腹,深受老年人喜爱。

    男声顺着喇叭撒到空中娓娓道来,几个人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题,不时顺着老声的话插上几句。

    最近广播的内容跟往常比少了点儿生活趣味,总少不了提一件事——香港回归。

    从上个月开始到现在,一个月都拐了个弯儿,热度依旧不减。国人积聚了百年的复杂情感在这一节点彻底爆发,如浪涌般席卷漫延整个中国,一边一角都不放过。

    香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市人,李秀琴几十年来几乎从未踏出过京市的土地。对她来说,京市和香港的距离,不亚到于伦敦、纽约这些外国城市。

    几个月电视、报纸、收音机的狂轰乱炸,香港的回归被称作找回“遗失的明珠”,这在李秀琴看来,香港又变成了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字眼。

    而她的儿子就要主动投身成为这股浪潮中的一员,这让平时在大院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中间没什么存在感的她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就着收音机里的话题,李秀琴摇着蒲扇夸张地叹了口气,“唉,这个香港听说可是个好地方,高楼大厦比北京上海都多,用的都是港币嘞!”

    她在脑中搜罗着从电视上新看到的词汇,直到搜刮得一干二净才引出要说的话,“对了,我们家庐镜还说什么那个泰国的钱一下子抽了好多,照这么看马上就到香港了,得趁着机会去蹚蹚水。”

    虽然上面政策还不太明朗,但有的是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哦,你是说泰币贬值了吧。”赵保顺赶了赶周围的蚊子,顺着李秀琴话里的意思说道,“不过,泰币贬值跟小韩怎么扯上关系了?”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韩庐镜已经辞职而且要去香港的消息,一群老人中有人听了纳闷儿,也顺着往下说,“对啊,跟庐镜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在机关工作吗?”

    李秀琴有点不敢接话了,本来她只是想炫耀一下,却不小心说漏了嘴。韩庐镜在家千叮万嘱,让她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不要把这事对外宣扬,这下可好。她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把话圆回来了。

    “唉,孩子们的事,我们这帮老家伙就不要瞎猜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我们就算想猜也猜不透喽。”张为民把话接过来,适时帮她解了围,“我们呀,还是乖乖喝茶唱戏。趁着孙子孙女大了,我们还能动的时候去外面旅旅游,就够了。”

    “老张说的是这么个理儿。”出声附和他的是孙连海,是个身材矮胖的小老头,为人随和,总是随身带着他的西施壶,时不时咋上两口。

    “我们这把年纪的人,主要工作就不是带孙子嘛。剩下的就是喝喝茶、下下棋、跳跳舞,其他的一概不管。”他说完举起他的小茶壶嘬了一口。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李秀琴赶忙点头,语气带着一种被解围的解脱感。话题在张为民和孙连海的带动下,从韩庐镜转到了老人晚年业余生活上。

    李秀琴悄悄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忍不住埋怨赵保顺和另一个人,觉得他们是在挤兑她。即便跟他们一起在大院住了十几年,彼此知根知底,知道他们心肠不坏,就是嘴上不把门,但当下心里还是免不了膈应。

    张为民看这架势不对,拿蒲扇扇了扇眼前的飞虫,抬头就着灯光往楼上看了一眼,说道:“今天温暖那丫头怎么没下来?都八点了。”

    “是哦。”

    经张为民这么一提,几位老人纷纷抬头往楼上看,可除了一头的飞虫什么都没看到。

    “我说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安静,温暖没来,她那一帮子小跟班儿们也没出来。”

    “不一定又要搞什么事情,这帮子小家伙儿,凑在一起准没好事。加上温暖这个会闹事的主儿,肯定要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