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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描目画骨


    他运气至百会穴,额前顿时汗流如注:“怎么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毒?”

    “我说过,是在画舫上。”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她在发丝上涂了一种特制的药,这种药不会伤身,但混了上古麟兽的血就会成为剧毒,而那血她每日会放入他的食物中,什么方法都试不出毒来。

    “你不用浪费力气驱毒了,没用的,这是我用几十种毒药炼制而成的,除了我没人能解。”落尘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把所有的伪装都卸下去。

    “解药呢?把解药给我!”

    “解药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杀他!”

    “好,我答应你。”

    门外传来文律的声音:“少主,找到他们了,就在南峰的一处旧屋里。”

    “好,我知道了。”

    见陆穹衣作势要出门,落尘即刻拉住他:“你要去找他?”

    “我答应你不会杀他,你放心,我会用他来跟你换解药。”

    “我也要去。”

    陆穹衣迟疑一下:“好!”

    崎岖的山路走到尽头,尘埃已经落定。落尘站在屋外,借着几点残星的寒光,呆望着窗内那曾经让她深爱的男人,而此刻他正在床上拥着别的女人……

    他坐在遍布尘土的床上,细心地察看不着寸缕的孟漫的伤口。他的手每抚摸过一处伤口,眉头便会蹙得更深一些。她记忆中,他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出如此痛楚的表情。

    当她看见他垂首将唇紧紧贴在孟漫的伤口上,在孟漫的哀声里,细心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们如此充满伤痛的爱意缠绵,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天真,天真地以为只有她才能够满足他!

    落尘本想默默地离开,可怎么也移不动脚步,最后只好推开门,哑声唤道:“哥……”

    闻声,宇文楚天诧异地抬头,身体骤然紧绷。

    他看看她绝望的表情,又低头看看他与孟漫一番凌乱的场景,急忙下床:“小尘,你别误会,孟漫中了毒针,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楼下围堵得水泄不通的武林高手,还有站在落尘身后的陆穹衣。

    孟漫也看出情势危急,伸手扯住正欲走向落尘的宇文楚天:“走!”

    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回身抱起孟漫,从窗户一跃而出,杀出了重围逃离。落尘看着他们远去的人影,似乎看见孟漫嘴角噙着笑意看着她,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

    落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如果在半个时辰前,她还能自欺地以为他爱她比孟漫多一些,那么现在,她已经彻底从一场自欺的美梦中觉醒了。文律询问的目光看向陆穹衣,等待着他下令。

    “表哥,放他们走吧,我跟你回陆家。”落尘仰头对陆穹衣轻飘一笑,“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

    陆穹衣默认,转头对文律道:“备马车,回无然山庄。”

    文律轻轻扫了一眼落尘:“是!”

    离开陆家时未觉,回陆家的路程如此长,黛色青天,冷雾迷霜。长长的梧桐林望不见尽头,有几只乌鸦在枝丫上啼叫着,声声哀哑。

    一路,陆穹衣跟她说了很多话,他说:“小尘,你该清醒了,他哪怕有一点爱你,今天都不会把你丢下,带着孟漫走!”

    “小尘,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与孟漫情投意合,只有你蒙在鼓里,今天你亲眼看见了,难道还不相信吗?”

    他还说:“我抓孟漫,就是为了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对你,他如果选择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我会成全你们,可是他明知道陆家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来了,他承认自己是夜枭的人,承认自己杀了紫清真人,全都是为了孟漫。为了她,他还把你的下落告诉我,他如此对你,我怎么能把你再交给他?”

    “小尘,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不论你如何负我,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陆穹衣还说了很多话,她已无心去听,她忽然想起了雪洛,想起雪洛曾对宇文楚天说过的话。

    她说:“宇文楚天,你不是一个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男人,既然有心中挚爱之人,为什么宁愿承受刻骨的相思,也不去找她?”

    她说:“她的确是那种让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她说:“她是个倚门卖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没有感情……”

    原来,真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宇文楚天爱着孟漫,偏偏她不知道。

    她真傻啊,到现在才明白,他从来只当她是亲妹妹,他用心疼,用心照料,却没用心爱。浮山那夜,他错把她当成了孟漫,铸下大错,为了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他才不得不选择欺骗,为她编织了一个最美好、最快乐的谎言,让她在欺骗中傻傻地快乐着……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前行,掀起一地的尘埃。她撩起帘子,最后又看了一眼他和孟漫消失的方向。惨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的冷光如霜……

    她掩口剧咳,口中溢满血腥气,她咬咬牙,咽下了一口心血。

    去掉谎言外衣的真相太过残酷,以她现在这身子,已无力去承受,可她还是咬牙承受着,毕竟她腹中还有他的血脉……低下头,她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泪眼模糊了前路。

    他舍她而选孟漫,她不怨他,所有的心痛她也都能紧咬牙关承受,可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难道,除了嫁给陆穹衣她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薄雾初散,夜风刚歇。落尘和陆穹衣回到陆家,又住回了情苑,沋沋依旧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没有多问一句。随身保护她的侍卫却多了一倍,几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她,好像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样。

    她去看了外公,聊了几句,外公神态安宁,可见前日那一场震惊江湖的厮杀从未传入他的耳中,陆穹衣做事果然稳妥之至。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落尘回到房间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窗外没见时刻走动的守卫,她正觉奇怪,转头看见沋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分明是很不舒服的睡姿,她却睡得特别沉。

    心中一动,她急切地四下寻找,想确定是不是如她所料,宇文楚天来了。

    果然,在帘幕之后,宇文楚天缓步走出,一身夜行衣几乎与黑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小尘。”他坐在床边,轻轻揽她入怀,他身上染着风霜的冷,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退离他的怀抱,毫无眷恋。

    “对不起,昨天那种情形,我不得不先带孟漫离开,陆穹衣对你一片痴心,我相信他绝不会伤害你。”

    “我明白,你不用解释。”明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的心还是会痛,痛得发酸。

    “你安心在陆家等我。七日之内,我定可找出证据证明我未杀紫清真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等我洗脱了罪名,我就回来接你走。”

    “七日,你的伤还没好,又有那么多人追杀你,你怎么找出证据?”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等一切处理好,我就带你回宣国,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以后?她现在已经不再期待以后了:“不必了,我已经决定了,三日后,我会和表哥成亲。”

    “为什么?”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为什么?她苦笑:“你说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哥哥,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我为妻吗?”

    她以为他会和以往一样沉默,用沉默让她彻底绝望,可他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以!小尘,如果这是你要的,我可以做到!”

    “你?”

    她的心忽然又乱了节奏,有一刹那,她几乎要点头了,她真的贪恋着他编织的谎言,想要一生都这么傻下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容不下他们,那又如何?

    然而,这是她想要的,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抽出被他握痛的手,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哥,过去,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才会对你有那么多的妄念,现在我知道了,我没办法再面对你,面对我们的过去。哥,我想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从今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哥哥,也只是我的好哥哥。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小尘,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叹了口气,“你就算生气,也不能嫁给陆穹衣,他不是……”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他对我是真心的。他可以为了我机关算尽,他可以不在乎我和你的关系,不在乎我怀有身孕,只要我愿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哥,他爱我至此,我此生无憾!”

    宇文楚天凝视了她很久,像在做最后的决定:“不行,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你能拦住我吗?”

    “小尘,你再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她笑笑:“哥,我与陆穹衣三日后就要成亲了,我是真的想嫁给他,你就成全我们吧!”

    他凝望她的笑容许久,抬起手探向衣襟,又放下,几番犹豫,最后还是伸进衣襟中取出一枚紫色的药丸:“既然如此,这个你服下吧。”

    “这是什么?”她分明嗅到一股清淡的麝香味,虽然清浅,但她不会闻错,“这里面有麝香?”

    “小尘,我们的孩子不能留。”

    “什么?你说什么?”

    “我们是兄妹,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必定残缺。”

    她摇头,拼命地撑着身子往后缩:“不,不管他是残是缺,他都是我的孩子,我都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我知道,我也愿意。可是你有没有为孩子想过,他从生下来就要承担我们犯下的错误,以残缺不全的身体活着,背负我们的罪孽活着,他这一生要怎么过?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又何尝舍得,可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就该由我们承担这份痛苦。”

    “不,我不要!”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推他,却撼动不了他分毫,她甚至想用暗器,用毒药,可他偏偏百毒不侵,最后她只能选择威胁,“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就算你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

    看出他心意已决,她急忙大呼:“表哥!陆穹衣!”可他立刻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手中的药送到她的唇边。

    她咬着牙不肯张口,他握着她的下颚,逼着她无法咬牙,不得不张开嘴。

    药丸入口即溶,化作苦涩的药汁流入喉咙,她看着他的脸,那张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脸,现在看来那么可怕,让她浑身发抖。

    下腹微凉,阵阵颤抖,仿佛他们的孩子在害怕、在哭、在恳求。她干呕着,希望能将药吐出来,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用唇无声地告诉他:我恨你,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拥着她颤抖的身体,细细抚摸着她的长发,他说:“小尘,有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娘在怀我的时候中了瑶华之水的毒,又服过至寒至热的火莲,我自出生便先天不足。在我三岁之前,我终日躺在床上,无力行动。那时候,我总希望我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不想承受那样的痛苦。所有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五岁,只有我娘相信我能活下去。她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天热时她会坐在我身边给我扇风,用她枯瘦的手为我驱赶蚊虫,天冷时她会时刻把我抱在怀里,替我温暖冻僵的身体。她要我一定要坚强,要活着,年幼的我只知道要听娘的话,咬牙坚持着,坚持活过了五岁。小尘,那样的痛苦我不想你和孩子再经历一遍,你懂吗?”

    他知道她会恨,会怨,要他亲手杀死他的孩子,他何尝不恨自己,可他必须这么做。

    其实,在每次行事之前他都会服药,就是怕这一天的到来,不过千算万算,他还是没有想到,初次的那一夜已经酿成大错……

    他本不想这个时候伤害她,可孩子已经四个月了,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她也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一定要狠下心。

    “小尘,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心狠手辣,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

    喉咙里还残留着苦涩的滋味,全身的冰冷让她剧烈发抖,身上却没有任何的痛楚。她知道,宇文楚天一定在药里加了冰莲,才可以让她在毫无痛楚的情况下失掉孩子,可怎么可能不痛?感觉到腹中的骨肉在慢慢脱离自己,那种绝望,就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尽全力想动一动,哪怕最后抚摸一下她的孩子,可是她动不了。最后一滴眼泪溢出,她明亮的双眸已经变得晦暗无比,再无光彩,而她,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零落、凋散。

    宇文楚天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痛心地低语:“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苦涩地笑着。过不去了,她真的熬不过去了。她爱的人变成了哥哥,她的孩子被亲生父亲扼杀在腹中,而这世上唯一爱她的男人,也被她亲手下毒害了,她一边享受着他的爱,一边利用着他的爱,也许这份亏欠,只能用她的命来偿还了。

    苦涩慢慢变沉,她的思维也渐渐昏沉,应该是他特意在药中放了催眠药吧,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药量一定不小。

    仿若大梦三生一般,落尘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沋沋也醒了,正在看着她。她摸摸下腹,除了生冷微凉之感,并无异样,可她能感觉到腹中的骨肉气息在减弱。

    “沋沋,快,快去请大夫。”

    沋沋愣了愣,立刻跑出去请大夫和陆穹衣。

    她凝聚全身的灵力去抵抗下腹中的阵阵冰冷,灵力用尽,她就强行聚集,即使她明知道过度地虚耗灵力会让她油尽灯枯,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夫和陆穹衣急匆匆赶来,折腾了一日,又是针灸,又是烧艾,陆穹衣把千年灵草都翻了出来,为她护住心脉。她一直忍着没让自己昏厥,用自己透支的灵力坚持着,守护着。

    最终,她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大夫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心脉,让她不要再强求了。

    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好像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她睁着眼睛,眼中却什么都看不见。她仍不恨他,也不怨他,只希望今生今世,与他永不相见!

    又是日落时分,落尘眯起眼睛看外面的阳光,冷不防咳嗽两声,陆穹衣上前扶住她,她抚了抚唇角,猝不及防,一口鲜血涌出,落在她胸前的雪白纱衣上,如同晕染开来的晚霞。

    陆穹衣问道:“是他做的,对吗?他为了和孟漫在一起,竟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落尘苦笑着摇头,她擦了擦唇角,气息越发微弱:“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落尘摇摇头:“表哥,你带我去浮山吧,浮山有能给你解毒的药。”

    “解药在浮山?”

    “嗯,我相信你一定试了很多种方法都解不了这毒药吧?这毒是我制的,毒性很强,我若再不去拿解药给你解毒,你怕是时日无多了。”

    陆穹衣疑惑地看她一眼,似有些怀疑:“我的毒不妨事,我现在用真气为你护住心脉,待你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去吧。”

    “我的身子没事。你的毒却不能再等,否则毒发,有解药也没用了。”

    他沉吟片刻:“那好吧。”

    次日清晨,陆穹衣带着落尘回了浮山,一路颠簸,落尘的脸色越来越差。她这一路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陆穹衣一直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惨白的脸,他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到从浮山回去,他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她会很快好起来,然后穿上最美丽的嫁衣,成为他最美的新娘。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的头护在自己的胸口,真挚地承诺着:“小尘,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她靠在他怀里,渐渐睡着,睡梦中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口中一直念念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狠心……为了她,你什么都可以抛下,包括自己的亲骨肉……”

    他听得满心绝望,现在的她已不止灵力耗损过度和伤心过度那么简单,她已经了无生息,如同秋之落叶,日渐干枯。

    自梦中醒来,落尘发现自己回到了裘叔的家。自从她和宇文楚天离开,这间房已经空了很久了,绿色的爬墙虎爬满了青墙,年少曾经荡过秋千的葡萄架也已经枝繁叶茂盖过墙顶,只可惜,当时的人已不再。

    陆穹衣命人将房间收拾整齐,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午后,陆穹衣端着一碗血燕来看她,推开门,只见她一身红衣如霞,正坐在妆镜前理着长发,描眉扫鬓,涂抹胭脂,镜中的她有了颜色,也仿佛有了生气。

    “小尘,吃点东西吧。”

    “我什么都不想吃。表哥,你陪我去山顶一趟吧。”

    “你的身子……”

    “已经好多了。”

    她真的很想去山顶,想再去看一眼那山巅的美景,看那远山迢迢,烟云无际。

    陆穹衣看看她无光的黑眸,她现在的身子如同浮尘之沙,随时可能飘零,真不知她还能不能走到山顶,但见她坚持,他也不想让她失望:“好,我背你上山。”

    “不,我自己上去。”

    走到夕阳漫天,落尘终于站在了浮山之巅,红纱裙迎风飞舞,如同万年不灭的烟云。她站在崖边,耳边有风声吹过,可是她却已经听不见了,只是俯瞰着浮山的一切。

    薄雾初散,风雨刚歇。落尘独立山巅,望着前方一片苍茫。

    她刚要向前跨出最后一步,忽然听见陆穹衣的声音:“小尘!不要!”

    她对他回眸,扯出无望的笑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骗了你,我从来只制毒药,不制解药,所以我给你施的毒,我解不了……你会怎样对我?”

    陆穹衣顿时面无血色地退后一步,任何人想要杀他,他都不会难过,毕竟他也是满手血腥的人。在江湖,血债总是要血才能偿还,可他从未想到落尘想要杀他。就算他中了她配制的毒,他也以为她终究会给他解药,毕竟他以一颗赤诚的心在爱着她,她即便不能回报相同的爱,也一定不会置他于死地。

    可他错了,他太低估了宇文楚天在落尘心中的地位,他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表哥,如果你能看见他,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恨他,我只希望来生再遇见他时,我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小尘!”他一时失神,等到反应过来时,落尘已经跳下悬崖。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她却先他一步,一脚踏向空无的苍茫。他就是那么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纵身跳下万丈悬崖,她宁愿选择粉身碎骨,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妻子……

    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他却忽然很想笑,尽情嘲笑他这可笑的一生……

    “小尘……”那一声恍如梦境中的呼唤随风而来,她茫然回头,正看见宇文楚天朝着她跑过来,可是太迟了……

    在天旋地转间,她看见陆穹衣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见宇文楚天飞身而至悬崖前,她还看见魏苍然抱住宇文楚天,阻止他追随她而来,她还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那张与她七成相似的脸,让她突然就有了不舍,她还从未叫过她一声娘亲。

    身体在空中下坠,一串眼泪滑落,跌入彩云间,想起过往的种种,她油然而生不舍。她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去惩罚他?如果他刚才再快一点,如果他再跑得快一点,能抱住她,她会不会原谅他,会不会再迷失在他编织的谎言里?

    身体被悬崖上嶙峋的怪石穿透,割裂,一身红色的纱衣被血染成了更加鲜艳的深红,就像她梦中的嫁衣。

    最后,她被一片冰冷的水包围,她无法呼吸,任由自己下沉,血将水染成红色,一片片鲜红的水花将她吞没。

    此后,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落尘听见一声声的呼唤。

    “浣沙,浣沙,浣沙……”

    一声接一声仿如来自天际的呼唤愈见清晰,将她唤醒,她强忍锥心刺骨的痛楚睁眼,只见无风无雨的湖面陡然掀起汹涌巨浪,一抹红光冲天,璨烁更胜晚霞,红光盘旋一阵,忽然凝聚成一道光束,冲进她的体内。她顿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充斥,仿佛要将她撕碎,碎成一颗颗尘埃。

    “婆婆,发生了什么事,水泉珠怎会变成赤红色?”陌生又亲切的声音再次传来,落尘努力看向声音的方向,想知道这个声音是不是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亲娘,无奈红光迷眼,她什么都看不清。

    “是啊,怎么会这样?”苍老声音讶然低喃,“水泉珠的封印怎么会解开?怎么会融入她的体内?难道她就是水泉珠的宿主?一定是的,这就难怪她骨骼碎裂,血肉模糊,心念还能不灭于人世。”

    “你的意思是……浣沙真的还有救?”

    “感谢九黎神庇护!”苍老的声音透出喜悦和希冀,“待我帮她修复残躯,她便可如常人一般。”

    “我只望她能活下去,醒来后不要再轻生。”

    婆婆沉吟良久:“能让人放下执念的,只有幻蛊‘千愁尽’。”

    “千愁尽……”

    千愁尽,虽然落尘不知道这是什么,却很喜欢这三个字。

    巨浪渐平,红光渐没,落尘看清了立于湖畔的婆婆,她满头银发,一身苗族盛装银衣,大领对襟短衣上绣着五彩鸾凤,百褶长裙缀满水玉银辉,手执紫玉权杖,口中念念有词,应是念着九黎咒术,那绵绵不绝的咒语召唤出巫蛊,朝着她残破的身躯聚集而来,钻入她模糊的血肉,寸寸侵入她无法动弹的身体。她无法挣扎,无法呼叫,甚至无法流泪,只能默默承受着无休无止的折磨。

    她望着升入天际的一缕孤烟,涩涩苦笑,若早知浮山之巅的纵身一跃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这样生不如死的痛楚,她还会再做这种傻事吗?

    不会!一定不会!无论如何都不会!

    此后,她每日在蚀骨之痛中数着日升日落,思绪渐渐混沌,记忆渐渐模糊,感官也渐渐麻痹,直到历过风霜寒暑,春夏秋冬,终于一日,在数不清多少次的呼唤中,她睁开眼睛,眼前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

    一张脸美得明媚,正值碧玉年华,柳眉轻弯秀美,巧目倩兮娇俏。而另一张脸美得端庄高雅,又亲切异常,特别是那双噙着泪水的黑眸,满是怜惜和疼爱,她一眼便认出是谁。

    “娘!”她开口浅浅应了一声。

    “浣沙!你终于醒了!”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她脸颊,是的,滚烫的,她感觉到了,她终于,醒了!

    “我们回家吧。”娘笑中带泪道。

    家?她有家吗?她努力回忆,混沌中她依稀记起一些事。再加上娘亲的叙述,她得知自己年幼时走失,被一对夫妻收养,后来她的养父母在她十岁时不幸过世,她独自飘零于乱世,直到千辛万苦与娘亲重逢,她才得知她的父亲是泱国的兰侯爷,多年前已病逝,她的娘亲是侯爷唯一的夫人,所有人都唤她兰夫人,却没人知道她的本名叫兰溪,曾是背叛苗疆兰族的圣女。

    她还记起她和娘亲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失足跌下山崖,摔得遍体鳞伤,仅剩一息留存。为了救她,娘亲带她找到兰族的长老婆婆,以人间至宝水泉珠和九黎秘术将她从黄泉路上硬拉了回来。

    回想起这一切,她不禁感叹,以后她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万万不让娘亲担心了。

    落尘这一睡,便睡了三百日。

    她从昏迷中醒来,这世上再无宇文落尘,只有兰浣沙,一个与世无争的侯门千金。而那些曾经与她息息相关、至亲至爱的人究竟有了怎样的结局,她都是闲来无事翻阅江湖传记,或是偶然在酒馆说书人口中得知了一些。

    比如,一场盛世空前的武林大会上,面对所有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魏苍然拿出了证据,证明陆穹衣用陆家所有的酒楼与夜枭交易,买下紫清真人的性命。孟漫也出面证实当日动手杀紫清真人的是她与陆穹衣。

    至于大闹濯光山、口口声声大骂紫清真人对林无烟始乱终弃的女子也被魏苍然找来,她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受了陆穹衣的指使,那把紫清剑也是陆穹衣给她的。

    那些各大门派的掌门震惊异常,他们甚至完全不相信陆穹衣会这么做,只当一切都是误会。然而,陆穹衣一派坦然地认下了一切的罪状,然后在所有人的惊讶声中,自绝经脉而死。

    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宁愿自尽,也不希望死在你手上!”

    没有人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从说书人口中听见这句话时也只是一声轻叹而已。

    那个永远白衣胜雪、永远光华万千的陆穹衣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自裁而死,为他收尸、将他带回无然山庄的是宇文楚天。

    有人嗟叹,有人漠然,而陆无然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呆坐了许久,之后握着陆穹衣的佩剑老泪纵横,第二天他吐出心头最后一口血,含笑将无然山庄交给宇文楚天后,与世长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