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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每当暮鼓的钟声沉重地敲响的当口,我孤零零的身影总会准时地出现在多勒里德墓园的那座山头。然而短暂片刻的徘徊和停留,随着浓稠的夜色逐渐加深,我这才泪流满面踽踽独行走回家去——

    无数个漫长的黑夜,我痛苦郁闷得不知该如何度过。坐立难安和令人恐惧的犯罪感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实在痛苦难奈之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独自走出家门,然后在街上随便跳上一辆黄包车,任凭它将我载向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只有这样自我放纵和摧残,似乎才能稍许赶走我良知的谴责和那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犯罪感。每当我脑海里浮现出若兰在那个初春的早上认真努力打扫院子的情景,这种牵动我心脏锥心刺骨的钝痛,就越发显得强烈和沉重。我的整个身躯和灵魂就像被残忍的五马分尸一样刺痛。

    即便如此,但我还是忍不住地去想她,想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还在责怪着我?

    就这样,我在何家浑然不觉地艰难地度过了第一个用泪水浸透了的春天——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独自坐在露台上捧着报纸看新闻。柳妈突然连门亦不敲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她火急火燎地满头大汗,难得如此冒失,我调侃着向她诙谐地一笑:“怎么奶妈?这青天白日的,难道您老人家撞见鬼了?”

    “小姐!你快别说笑了。是咱们管家曹叔来了!”柳妈却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向我急切地道。

    “我与曹家老死不相往来!他来有何贵干?”我闻言,亦立刻随之冷了脸。不自觉间,我本能地放下手中的报子缓缓站起身子。

    “曹叔说——他说太太最近身体抱恙,病情不太乐观!”柳妈突然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她刻意舒缓了一下语气,然后才又温婉凄惶地看着我道,“太太念你如斯,望你冰释前嫌。好歹看在她已日薄西山的份上移步曹寓,与她再续母女情。”

    我初闻噩耗,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一种难以名状的伤痛迅速地将我淹没在慌乱之中。但我极力安奈着千军万马般的思绪,佯装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地仰起头:“我早就说过,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银货两讫。她既然身体抱恙,就应该赶快去看大夫,我又不是华佗再世,找我做什么?”

    “小姐,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冷漠?”柳妈闻声悍然,脸孔随之变得毫无血色。

    “怪我今日如此冷漠?”我咬牙切齿地冷哼一声道,“试问一声,当初她对我下蒙汗药时,她到底该有多恶毒?”

    “我跟你实说一句吧!即便太太对你下药,那她亦是全心全意地为你好。太太做事向来理性。否则,我相信她绝对不会随便棒打鸳鸯的!”柳妈突然气结,她灼灼地对我冷言道,“不管你今日到底回不回曹寓,但曹叔已在楼下恭候你多时。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大老远地跑来了。不管怎样,你好歹总要见上一面,略微尽一尽你地主之谊!毕竟他是一个就连咱们太太都尊称他一声曹叔,然而让人肃然起敬的长辈。”

    我一时被能说善道的柳妈怼得无言以对。沉吟片刻,我方才迟疑地道:“曹管家他身在何处?”

    “静待楼下的大厅已久!”柳妈见我强硬的态度略有回旋,她慌忙委婉地缓和了生硬的语气道。

    正与祖铭坐在一起攀谈的曹叔见我不声不响地下得楼来,他慌忙站起身子。一声无奈沮丧的“小姐”突然哽在喉中,让他顿时再亦忍不住地老泪纵横。

    祖铭见状,亦随之迅速地起身。他疾步走至曹叔跟前,宽大的手掌轻轻宽慰地拍了拍曹叔,这才下意识地将纸巾塞在曹叔手中。曹叔拿起纸巾迅速擦掉眼中愈发滚烫的眼泪,这才颇似会意地慢慢抑制住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白发苍苍的头来望着我沮丧地道:“小姐!你还是回去瞧瞧咱们太太吧!太太最近的情形,我看一天简直不如一天了。”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我努力掩饰着心中此起彼伏的悲伤暗涌,面色依旧佯装故作波澜不惊。

    “太太这回病情来势汹汹。在医院治疗多日,丝毫不见好转。仍旧几度险些陷入昏迷。诸多名医举首经过会诊,皆称才学浅陋,人人束手无策!”曹叔无力地颔首。

    “难道今天是她让你来的?”我故意试探地问。

    “不——不是的!”曹叔竟迭口否认,“太太日思夜念小姐,终日以泪洗面,险些将眼睛哭瞎。我看在眼中,实在于心不忍。今天,我是瞒着太太自作主张,专程来替她求和的。老朽还望小姐看在你们母女血脉相连的份上,宽宏大量冰释前嫌。不要再与太太兵戎相向,彼此折磨!”

    众所周知的,曹叔向来为人耿直,从来不会撒谎。至今看来,他仍旧对曹家还是一片忠心赤胆,一如既往地那么实在。

    我闻曹叔此言,心境顿时冷如冰窖。我满心以为他原是母亲特地差遣来求和的使者。不曾想,这一切原是我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偏偏事与愿违。然而,心之峡谷里那刚刚燃起的温暖希望之火,瞬间被他给无情地彻底熄灭——

    “小姐!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咱们太太还在家中正翘首盼望着你一起团聚呢!你快些让柳妈速速去收拾东西,然后一起跟我回去!”曹叔见我纹丝不动地站在地上久久出神,他迫不及待地催促。

    我缄默不语地看着大家面面相觑颇为紧张的神情,沉重的心情突然又徒增一番五味杂陈——

    “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是怎么啦?”柳妈见我突然陷入一片沉思,她焦灼不安地推推我,心急如焚地催促。

    经过我一番强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艰难地做出最终的决定:“曹叔,您老还是自己回去吧!我——我真得不想回去。”

    “婉淸,你都已经接受了我。可为什么却还迟迟不肯原谅妈妈呢?”祖铭突然亦忍无可忍地挺身而出。

    “何祖铭!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根本就是两码事。”我愤愤不平地突然打断他,“当初倘若不是她的功劳,今天嫁给你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请你尊重一下我个人的感受好不好?我知道你非常爱我,但这是我个人的私事。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或理由来干涩我!”

    我义愤填膺地一口气喊完,独自转身默默地走上楼去。可年迈的曹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我:“婉淸小姐!太太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现在她已经病入膏肓。难道你就真得不想见她吗?虽然有些事,太太她的确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她做得太偏激太过分。但她终究是你的生身母啊!这血浓于水的亲情,难道你当真就不要了吗?”

    曹叔一番搜肠刮肚的肺腑之言,虽然句句让我难堪,毫无招架之力。但他句句戳痛了我心坎的伤疤。顿时让我呆若木鸡,举步不前。

    “小姐,你就不要再逞强了!”柳妈突然亦气急败坏地抢上前来拦住去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恨太太,其实在你心目中早就原谅过她千百回了。你总是自欺欺人地口是心非,这心疼可是自己的。”

    “奶妈,求你不要再说了!”我痛苦不堪地打断她,“请你们多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再好好的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见我有妥协之意,柳妈竟自作自张地向曹叔道,“您老稍等片刻,我这就上楼去给小姐收拾衣物。”

    “奶妈,我不许你擅自做主,挪动我的任何东西!”我面带微怒,顿时将她喝住。

    “小姐!”柳妈回头左右为难地望着我,眼睛刹那间湿润了。

    望着她突自站在楼梯口凄惶无助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我又深深地陷入一片痛苦的沉思之中。我何尝不知道她和曹叔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我就是拉不下自己那虚伪的自尊!在我与母亲闹得最僵的那段时间,我就曾经说过鱼死网破,不再踏进曹家的大门半步,这是众所周知的——

    “既然婉淸暂时不想回去,那我们就先不要勉强她了。”见我一时骑虎难下,祖铭特地打破沉寂,“今天,我看还是我和柳妈先一起跟曹叔回去看看妈妈吧!”

    “小姐——”柳妈听祖铭突然如此建议,她畏怯但不死心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奶妈,你不用征讨我的意见。”我冷脸向她言不由衷地道,“你背着我去曹寓亦不止一回两回了。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罢了。如今你真想回去,我并不拦你。只是回去以后,你要好言相劝。让她尽快将病养起来。”

    我言不由衷地说完,突自撇下众人,独自沉重地举步走上楼去。

    默默地关上房门,我无助地跌在床上,心中却在不断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不许哭!不许哭!但我那不争气的眼泪,终究还是宛若抛沙般簌簌地滚落下来——

    整个枯燥烦闷的下午,不管做什么事情,我总是频频出错,心不在焉。时光一分一秒地从指缝间慢慢划过,简直让我度日如年。我坐立不安地耐着性子终于艰难地挨到晚上。

    见祖铭垂头丧气地携着外套一脸倦意地走进房中,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难道她真像曹叔说得那样病得很严重?”

    “血浓于水,这句老话不愧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看来你还是很关心妈妈的!”祖铭一边将外套挂回衣橱,一边讪讪地回头对我笑道,“不过,你亦不用担心。妈妈她患的是肺炎,感冒所引起的。调养几日便会好的。对了,妈妈就住在你以前住过的那家医院。二楼的特护病房楼梯口右转第一间。你的确应该去看看她的!”

    望着祖铭英俊深邃的眼眸,我默默地沉思片刻没有作声。我暗中悄悄地松了口气,心中悬起的巨石这才悄然落地。因见柳妈迟迟未归,我便又诧异道:“天色已晚,怎么不见柳妈跟你一起回来?”

    “我忘了告诉你,妈妈非要她留住一宿,可能明早才能回来。”祖铭如梦初醒地回答。

    第二天,没想到我刚出了何家大门就跟正自回来的柳妈撞个满怀。见她两眼浮肿,精神倦怠,让我不免为之有些担忧。昨天晚上,祖铭不是说妈妈病情并无大碍吗?那柳妈今天神情为何看起来会如此颓丧?莫非祖铭有事瞒着我?不会吧!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我庸人自扰地忍不住暗暗腹诽。

    柳妈见我神出鬼没般地突自站在跟前,她很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脚下尚未站定,因见她一脸茫然地惊诧道:“小姐!天色尚早。看你今天这身装束,这是究竟要去哪里?”

    “我——我打算今天回去看看妈妈!”经过再三努力,我才终于鼓足勇气向她欲言又止地道。

    “小姐,你终于茅塞顿开,肯冰释前嫌了!”柳妈由衷地望着我,顿时喜极而泣。

    “太太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避开她哀怨的眼神,默默地垂下头,不冷不热地问。

    “太太已在医院疗养多日,看情形病势已有好转。小姐大可不必堪忧过甚。”柳妈勉强地在脸上堆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温婉地对我道。

    “如此便好!”我欣慰地对她笑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满脸倦意,想必昨夜一定没有睡好。”

    “昨晚,我陪咱们太太通宵达旦整整聊了一宿。叫你一说,眼下我还真有点范困。”柳妈精神倦怠,筋疲力尽地说话间,就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我随之一笑,慌忙催道:“奶妈,您赶紧回家休息。不然,改日您又要闹眼疾了!”

    柳妈竟逞强地道:“我还撑得住。既然你说要去探望太太,索性我就舍命陪你一起去吧。免得你路上大费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