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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庄园四处都是爬墙的蔷薇花,成千上万朵攀沿在门前木架子上,随风垂下,浓香扑鼻。

    他站在花下,自觉没趣。

    忽然有只手搁他肩膀上,“为何扫兴?”

    “佐明。”他双耳烧红,“是你。”

    佐明说:“你应当有你的前程,不必节外生枝。”

    “我愿意伴你余牛。”

    佐明低头,“不,我不想连累你。”

    “王广田都接受了李和。”

    “广田怎么同,她有手有脚又有一副好脑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凸。”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呵,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长期相处,将来难保不生龃龉,届时一张嘴已说出来的话,未必有这样好听。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住他肩膀,“我们目前的关系再好没有了。”

    这时,广田在身后说.“天山,你有电话。”

    罗天山进去后,广田问佐明:“为什么拒绝他?”

    “我安于现状。”

    广田说:“我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会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会代你庆幸,不是每个人有第二次机会,你一定会拥有一个好家庭。”

    “谢谢你佐明。”

    “李和与你都真幸运。”

    广田叹口气,“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午夜梦回,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见帐单。”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问一次许律师,光倒底是谁。”

    “她不会说。”

    “也许结了婚,心就慈,喝上几杯,会说给我们听也就不定。”

    佐明说:“真想亲口向光道谢。”

    李和探头出来。“蔷薇架下,谈何种心事?”

    “许律师呢?”

    “与品硕在玩拼七巧板。”

    广田呀一声,“这游戏都快失传了。”

    李和说:“同摺纸一样,明明源自中国,老外却叫奥利加米,以为是日本人玩意儿,还有盘栽,我并不喜欢侏儒树,可是那明明是国粹,并非东洋人发明。”

    佐明见他激动,不由得取笑他:“对,还有炸药、造纸、种茶、蚕丝、指南针、孔明灯……统统是我们发明。”

    李和追她来打,佐明拔足飞奔,谁够她跑,一下子去得老远。

    广田笑着点头:“走为上看也是办法,”大声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拥有。”

    许方宇走出来,“这话说得再真没有。”

    广田讪笑。

    “澳洲人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说王广田的写作灵感部分来自他的构思。”

    广田嗤一声,“他对我写作能力的影响一如我对红楼梦一书的贡献。”

    “我们去查了一查,原来他也不算无业游民,他在悉尼有一价广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一子,对象仍是华人,来自中国天津。”

    广田完全不置评。

    “猜想嘈吵过后,他会得回转澳洲。”

    广田仍然不出声。许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这个人。

    但是忽然广田轻轻说:“当时年轻,有气力,无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国去闯闯世界,看看能否走出一条路来。”

    许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从来没听过广田这一段故事,她不说,她没问。

    “他呢,以为华裔女会有妆奁,据说拿着我家住址扣听后就皱眉头,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经后悔。”

    许方宇说:“我也希望自己二十岁时有现载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么?”

    许律师说:“勤有功。戏无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满招损、谦受益,求人不如求已……”

    她们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广田说下去:“维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绵绵之后,他不辞而别,回他祖国去,以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许律师点头,“许多单身母亲都像你一样窘。”

    “沦落得真快,一千子就贫病交迫。”

    李和出来说:“广田,都已经过去了。”

    广田诉出心事:“半夜惊醒,仍然叫我战栗。”

    许方宇说:“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无日难,时时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顺景,以为余生都会富贵,终于倒台,比从前更苦。”

    广田忽然问:“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吗?”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品硕忽然叫起来,“我拼成一只鹅了。”

    大家都涌进去看。

    这时,佣人出来说.“关太太电话。”

    大家要想一想,才领会那正是许律师。许方宇走进书房去听电话。

    对方声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里?”

    “是,全到了。”

    “关永棠呢?”

    “到法国南部买酒去啦。”

    对方声音低沉,中性,轻轻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许方宇听完笑说:“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后半醉离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还没有领回去。”

    “他们快活吗?”

    “不约而同说一生人最愉快是这个假期。”

    “到底还年轻。”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忽然笑,“千万部可说出来,做隐名人不知多开心。”

    “我夹在中央为难呢。”许方宇笑。

    “你不觉有趣?”

    “看看她们一个个站起来,才真的宽慰。”

    “她们争气,扶一把,就知道该怎么做。”

    “对,她们帮你取了个代号。”

    “叫什么?”

    “光。”

    “哎呀不敢当。”

    声音低下去。

    许方宇连忙说:“可是累了?我来看你。”

    “不,今天我约了人,改日有空,我们才喝茶。”

    对方轻轻挂上电话。许律师吁出一口气。

    是,那正是光,许方宇不由得想起她与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个苦读生,家人都一早出来做事,对于见了书本便兴奋的方宇并不见得特别欣赏。不过,也不去干涉她的意愿。

    家里经营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货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错。

    暑假,年轻的方宇坐在店堂里,手里永远捧看一本书。

    时常有年轻人来搭讪,都被她大哥扫走。

    谁赖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扫帚不停扫地。直到那个人站不下去。

    清场挂面的许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经考入法律系。

    她母亲说,声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亏。“

    父亲却摇头:“那么辛苦是为什么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说他不对,“天天读到半夜,近现千度,将来用得看,更苦,用不着,无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劳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听了─笑,“那么,都没有人上进了。”

    “人家没饭吃没办法不争气。”

    “不过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罢了。”方宇笑着点破。

    许父摇摇头,“又不见你大哥爱读书。”

    “他要管店。”

    “也不见你二哥肯上学。”

    “他爱踢球。”

    “也好,家里有人是律师,哈,坊众还不相信一元商店里有个大律师呢。”

    毕业后考进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勋律师行做学徒,任劳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个不停,父亲嘱她看医生,检查之下,发觉患了肺结核。

    这一惊非同小可,全家当隔离检疫,幸亏没事,方宇需整年吃药,可是不知怎地,她有点灰心,忽然憔悴下来。

    幸亏公司里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对她,与她开会,面对面,鼻对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传染别人,变得内向。

    她上司说:“一针特效药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医生说你可以如常上班。”

    没把她当麻疯女,真正幸运,方宇从中学习到,待人宽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愈后老总同她说:“有一位长辈,愿意提供一个奖学金给你。”

    方宇铬愕问:“谁?J”在适当时候,她会与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别人知道,他认为你是有志向的勤读生,愿意支持你。”

    方宇问:“奖学金在哪个国家?”

    “英国剑桥。”

    许方宇兴奋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样担心得失眠。

    “无端端去得那么远干什么,过年过节一并连周末都见不到她了。”

    “读了又读,有完没完,晃眼三十,还嫁人不嫁。”

    “帮人打官司会结免,不知有无危险。”

    “会不会改错名字?许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当日翻开字典,第一个字是方,第二个是宇,一生笑说极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欢她读书,而是希望凡事适可而止。

    方宇还是出发了,整整一年在绵绵不停下雨的大学城里专修合约法律,学费住宿都由那位长辈包办。

    她感激莫名,异常勤读。

    冬季,有电话来约她。

    “有空见个面吗?”

    万字有灵感,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没想到这位长者会亲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还好吗,冷不冷,功课上手否,鹤坚教授最喜出难题,平日有何消遣?”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方宇,她心思密实,忽然想到,这位长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缩,且正在营业中,小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谙法文,知道谢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类嫉妒。

    门僮迎上来,接著大堂经理带她到二褛。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力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看应一声。这时,女侍棒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乐的节日,可是,却只得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到旅馆来,有时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不听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