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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田坐在绵绵身边良久,才缓缓走上阁楼书房工作。

    半晌也写不出一个字。

    真可笑,还没名成文思就已经淤塞,再隔些时候,也许就会告诉读者,文以罕为贵,有能力大量书写者均不可信云云。

    到了夜阑人静。忽然写了起来,思路畅通,浑无阻碍。

    写了三章,一抬头,已经早上六时,她哎呀一声丢下笔,沐浴梳洗。

    阿顺还没到,保母却来了,连忙替她做早餐。

    “我自己动手。”

    保姆由衷地说:“王小姐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要出去一会,由你照顾绵绵。”

    她赶去赴的。

    走进植物公园,时间还没有到,她独自坐着看喷水地变花样。

    广田脸上寂寥之意尽露。

    这叫与她约会的人讶异。

    蒋佐明一早知道王广田是什么人,一心以为她是个踌躇志满,顾盼自如的成功人士,没想到她那样瘦那样小,又那样寂寥。

    她轻轻走近,坐到长凳上。

    广田抬起头来。一怔,“是蒋小姐?”

    “叫我佐明好了。”

    广田凝视她,“我们可有见过面?”小圆脸,大眼睛,有点面熟。

    “我在杂志图文上见过你。”

    广田汗颜,“哪里,叫你见笑了。”

    广田留意对方的大腿。

    蒋佐明把裤管扯高小小,广田看到一张弓一样的金属义肢,没有鞋子。

    “啊。”

    “一场车祸,左边身子几乎全报销,”她解释.“我的一只眼珠也是假的。”

    广田细细看了一下,“不发觉。”

    “这是最新式的活动眼珠,像真程度极高。”

    广田吁出一口气。

    她俩一见如故,正是我不怕冒味提问,你不介意爽快回答。

    “你就是刊登启事的人。”

    “是,至今只有你一人回覆。”

    “请讲讲你的遭遇。”

    “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广田说:“不如上我家来,慢慢聊天。”

    “你也可以到舍下,家母一定欢迎你。”

    “啊,幸运的你与妈妈同住。”

    “是,你讲得对,我有福气。”

    “还是到我处吧,不要打扰老人家。”

    “听税你有一个小女儿?”

    “才两岁多点,正牙牙习语,以及学坐厕所,任何人见过她都会延迟生肓计划。”

    蒋性明笑─起来。这女子既有幽默感,又够谦逊。

    她们两个人又重回王宅。

    蒋佐明客套几句,便坐下来,请她的故事。

    这一讲便是一日一夜。

    幸亏有阿顺照顾她们饮食,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

    广田吩咐不听电话,只有绵绵放学,与母亲玩了一会。

    蒋佐明的遭遇,比王广田更加叫人欷嘘。

    “三年前,对,也正是三年前,她还觉得前途光明,是个无忧无虑的妙龄女。

    佐明父亲早逝,与寡母一起生活,父亲剩下若干节蓄,母亲一直没有再嫁,算是不幸中大幸。

    成年后她问母亲.“有没有后悔?”

    母女感情很好,知道女儿问的是什么,笑笑答:“四十岁时还想过要出去,现在不想了。”

    “为何打消主意?”

    “怕没有好结果,人家为的是什么?不外看中我手头一点节蓄。”

    看得这样透彻,故此情愿守在家中,闷得烦燥了,请医生开点药物服食压抑情绪。

    佐明问:“不是为看我牺牲?”

    “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叫佐明尤其感激。

    佐明自幼习泳,教练发现她是可造之材,决定栽培她出赛,蒋太太有点担心。

    “会不会练得家女泰山?”

    “咦,做健将胜过做弱女。”

    “我在电视上看到奥运女选手外型向男生一样,练得无胸无臀,只剩强大双肩。”

    “妈妈─那是奥运,我巴不得有一日可以练到那个程度。”

    因是最佳课余活动,蒋太太不再反对,这一游就六年多,每朝风雨无间,清晨出发练习,在房内挂一张格言,叫“天才不过是极端耐力”,佐明获奖无数,银杯堆积如山,蒋太太对清洁银器十分有研究。

    任何人在池边看到蒋佐明都会爱上她。笑脸迎人,粗眉大眼,金棕色皮肤,健康体格,跃入水中,宛如一条飞鱼,游蝶泳尤其好看煞人。

    唐志成的父亲是水运会赞助商,带若他去参观比赛,他进场时迟了一点,比赛已经开始。

    只听兄池边观众大声齐齐叫喊:“蒋佐明,加油,蒋佐明,加油!”

    一看,全女班,不知谁是蒋佐明。

    然后,他看见她了。

    银色赛衣,大红泳帽,像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呵,还用加油?已经矫若游龙,超越别人个多塘,从头领先到尾。

    只听得父亲同教练说:“推举佐明去亚运出赛,继而进军奥林匹克。”

    教练笑说:“是,唐先生。”

    “我立刻在后园装制一座阻力练习泳池,叫佐明天天来练习,快暑假了,她想必有时间。”

    教练喜出望外。

    这时,蒋佐明跃出水来,摘下放帽泳镜,露出乌黑短发及一对大眼睛。

    优秀运动员往往有种魅力,佐明爽朗笑容吸引了年轻的唐志成。

    已经有少年男女过去请佐明签名,算准她会是一颗明日之星。

    银色泳衣下是她健康姣好身型,志成看得呆了。

    “佐明,”教练唤她,“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这位唐志成同学刚从加州理工返来,他的强项是赛车。”

    唐先生立刻露出不悦神色来,“这只算嗜好,不是运动,整个人危险地卡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听天由命。好算运动?”

    佐明一听,笑了出来。

    唐志成尴尬地搔头。

    唐先生提示儿子:“送佐明回家呀。”

    佐明笑说:“我约了朋友。”

    唐志成只想离开严父远一点,“我送你。”

    立刻尾随佐明更衣。

    唐太太出来看见,轻轻问老伴,“你存心撮合志成与蒋小姐?”

    “这样好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找。”

    唐太太不出声,待四周没有人的时候,才轻轻说:“她家只有一个寡母。”

    唐先生讶异,“有何不要?”

    “将来,孙子没有外公,若生孙女,恐怕会得到癌症遗传。”

    “你想得太周详了,难怪晚晚失眠,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英国女皇依利莎伯二世挑媳妇女婿目光尖如利刃,血统出身品格相貌,都得最好,可是三个子女全体离婚结局,太太,莫嫌人家不是十全十美,佐明既然是孤儿,你要更加疼惜她。”

    唐太太不出声。

    “对,明日有人动工来装游泳池,关照佣人一声。”

    家庭会议到此结束。

    那边,佐明坐在唐同学的欧洲跑车里,只见他逢车过车,技术高超,胆大心细,心中不禁暗暗叫好。

    这富家子剪平头,穿白衬衫卡其裤,身型高大硕健,佐明对他几乎一见钟情。

    只听得他说:“去喝杯酸乳酪吧。”

    她答应了,尽管一早约了同学,尽管她想先回家淋浴洗头。

    她怕一推他,他会觉得她骄傲。

    一对年轻人谈得十分投契,佐明有点茫然,真没想到这样顺利使遇见意中人,大致就是他了。

    不久她把他带回家见母亲。

    蒋母也觉得唐志成无懈可击,尤其脸上彷佛永远带著笑容,可亲可爱。

    那宽厚的肩膀叫伯母放心。

    “早点结婚,连连生儿育女,有自己家庭,免得老来寂寞。”

    “妈妈。你呢。”

    “我?我不知多少节目,单太太,古太太,她们约我坐船环游世界已有多年,你一结婚,我就动身。”

    “我们也一起去。”

    蒋母大喜,“志成向你求婚了吗?”

    “还没有。”

    “啊。”又什点夫望。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唐志成来了,恳切地向蒋太太说:“伯母。我请你将佐明交给我,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当看伯母面取出一只钻石指环。

    那慈母落下泪来。“令尊令堂知道这件事吗?”

    “昨日我与父母商议过,得到他们祝福。”

    蒋母点点头。“我完全赞成。”

    这时,佐明自房里出来,笑嘻嘻,“太顺利了,为什么这样顺利?”

    蒋太太问:“打算几时举行婚礼。”

    “待佐明毕业,及去了亚运抡元之后。”

    “可是要大排筵席?”

    “不,”唐志成答:“只请至亲友好─约千余人而已。”

    佐明掩嘴骇笑。

    佐明想:人家恋爱,可歌可泣,她却顺利过关,真幸运。

    志成到南欧参加赛车,佐明也跟着去。

    他把她裁到尼斯的田园,住在一座有成千成万朵蔷薇爬攀在砖墙上的庄园里,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野餐谈天。

    “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宇?”

    佐明答:“四个女儿,叫勇、往、直、前。”

    “不不,一个需是男孩,叫忍让。”

    年轾情侣紧紧搂抱一起大笑。

    这确是蒋佐明一生人中最开心的日子。

    她打扮像欧洲女郎一般,草鞋大蓬裙─露背小上衣,站在跑道上叫喊。

    志成得了第八名,但仍然十分高兴。

    加州理工读化工的他正好加入父亲的塑胶厂做主管。

    新居,婚纱,全部准储好了。

    唐家派了裁缝捧着各样料子来让蒋母挑选婚礼当日的晚装式样。

    “唐家真是周到,是个高尚人家。”母亲十分满意。

    佐明微微笑,仍然每早习泳。

    她出赛亚运。拿到一金一银,凯旋回来在机场受到热烈欢迎,大群记者把她当明星似圈住。

    “佐明,可是快要结婚?”

    “佐明,可会影响你游泳事业?”

    “佐明,说一说得奖感受。”

    “佐明,封师弟师妹有何忠告?”

    蒋母悄悄落泪。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看,是未来女婿。

    蒋母觉得十分安慰。

    唐家大肆庆祝,蛋糕做成金牌式样,由唐志成代表佐明开香槟招呼客人,他们在大屋里玩到几乎天亮。

    第二天中午时分唐太太徙外边回来,看到大厅已经收拾妥当,佣人正在吸尘。

    她轻轻问:“人呢?”

    佣人笑答:“佐明在游泳,志成熟睡。”

    唐太太上楼见到儿子和衣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自窗口可看到泳池,佐明在一个小小池内,在电力激起的水浪中奋斗向前,她不住地向前游,可是波浪永远落把她击退到同一位置。

    她真是努力。

    志成醒来,“妈,你回来了,爸呢。”

    “回公司去了。”

    “多谢昨夜把屋子让给我们。”

    “这间屋子迟早属于你,愿你在屋内欢笑,以及养多几名孩子跑来跑去。”

    “一定,一定。”

    唐太太问:“佐明功课如何?”

    “以一级荣誉事案,她想继续攻读法律。”

    “真是聪敏,她父亲生前想必也是优秀的知识份子。”

    志成微笑:“他一直任教科技大学。”

    唐太太总有点踌躇,“是什么病,你没问?”

    这时,她看见佐明自水中上来,只得住口。

    其实唐太太已经打听过,朋友告诉她:“是直肠癌,平日蒋教授不烟不酒,早睡早起,可是发现时已经太迟,终年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