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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富嫂与文枢一起离去。

    广田校对到接近天亮。

    她伏在新书桌上睡着。

    真好,以后电话铃响,再也不必担心是房东追债。

    自从中学大考之后,再也不曾伏在桌子上睡着过。

    有人轻轻推她,广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女佣阿顺来上班,呵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做梦。

    阿顺做一杯咖啡给广田。

    “哗,好香。”

    她笑答:“这是许小姐私人珍藏的夏威夷蓝牌咖啡,非常醒神。”

    广田进房看绵绵,小孩还未醒,她吁出一口气。

    过去一段时间,她老师趁幼儿早上未醒或是午睡之际写作,动骤需丢下笔做家务。

    一次,正在煮菜,绵绵跌倒哭泣,她放下锅铲去打理女儿,油锅着火,她慌忙把稿子扔进锌盘,白热的锅底粘上焦碟碗,整个厨房布满浓烟,广田索性抱起女儿走到楼下去躲避。

    她根本不擅理家。

    如果成了名,这倒不是一项罪名,没有人会期望著作等身的女作家还会洗烫煮,但是王广田无名无利,总得会一点什么吧。

    门铃一响,李和来上班。

    他精神奕奕,浑身散发朝气,卡其裤,白衬衫,一脸笑容,“早。”

    他自己斟了咖啡一边喝,一边问:“文枢做好的翻译呢?”

    广田连忙递上。

    “你亲自校对过了?”

    广田点头。

    他把稿件传真过去。

    阿顺问:“两位吃什么早餐?”

    早餐?广田发愣,不知多久已经三餐不继。

    李和笑,“我习惯一杯橘子汁两片面包不要牛油,另外一大杯咖啡。”

    说的那么有节制,真叫广田佩服。

    她说,“我吃烟肉蛋。”吃了有力气。

    保姆来了,她算得最准,绵绵刚醒,由她负责喂食洗澡更衣出外看医生。

    广田正怕没事做,许方宇来看她。

    “做通宵?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唉,人要衣装,广田,下午见客,我们去置点服饰。”

    “见谁?”广田茫然。

    “出版商呀。”

    广田更加纳罕,“他们这样快已经看过头三章了吗?”

    “谈合同的是另外一班人。”

    “可是──”

    许律师温和地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你必须写得好,愿意不停的写,可是同时你与作品得推上市场,广告宣传,他们需要见你,看用什么策略配合计划。”

    广田不太明白。

    许律师吁出一口气,“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广田,你内心始终怀有纯真。”

    这不知是褒是贬。

    保姆抱着绵绵出来说:“我们去看医生。”

    广田说:“我也去。”

    许律师微笑,“一做母亲,精神焕发。”

    广田先跟到医务所,同看护谈几句,然后才与许律师到银行区。

    许律师推开时装店大门,立刻有人迎上来。

    她并没有替广田代出主张。

    广田浏览一会儿,挑了两套素色套装及皮鞋手袋。

    许律师来看过,“很适合你,但是你穿三十六号,不是四十号。”

    广田託镸“明年也许会胖。”

    许律师看着她,“明年,你已身价百倍。”

    广田忽然说,“即使是,我亦不会忘本,更加不会飘然,我会脚踏实地。”

    许律师笑了,“去试一试。”

    衣服合身,许律师并没付钱,大概都是记在帐上。

    她说:“你还需要几件首饰。”

    忽然电话来了,她一边听一边把自己的钻表耳环脱下交给广田。

    “我有要紧事回公司,司机送你回家,记住,两点正,李和会陪你去。”

    她扬手叫部街车走了。

    广田想,这样忙碌的生活她吃得消吗?不过,也不是人人想忙就有资格忙。

    她返到家中,发觉绵绵已经回来。

    保姆让她看孩子的右足趾,“鞋子太小,挤得指甲发炎。”

    广田双眼发红。

    绵绵看着她,忽然叫声“妈妈”,她开口说话了。

    广田大喜过望,“是,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李和咳嗽一声,广田知道赴约的时间已到。

    她想化妆发觉粉盒都干了,她的手是颤抖的。

    忽然有人敲门,李和说:“化妆师季子来了。”

    呵,他们什么都想到了。

    一个年轻女子拎着化妆箱进房来,打开色板,往广田脸皮上颜色,专家是专家,手挥目送,兼替她梳好头发。

    她留下整套护肤品及化妆品给广田。

    广田一照镜子,发觉自己素雅美观,活像一名事业女性。

    化妆师称赞:“王小姐拥有淡雅的书卷气。”

    广田一声槽,她忘记买丝袜。

    季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取出一只盒子,里边足足有一打肉色丝袜。

    广田松一口气,无话可说。

    自出娘胎,她都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照顾。

    她王广田有朝一日飞黄腾达,非得好好报答这班兄弟不可。

    她推门出去,李和抬起头来。

    他含蓄地吃一惊。

    这就是前天那个抱着幼儿面目浮肿脸色灰败失意的少妇?

    完全是两个人嘛。

    当下他笑说:“我们出发。”

    他穿上外套,结上领带。

    广田跟着他出去。

    在车中,她嚅嚅说出忧虑:“我不大会说话。”

    他不在乎,“那就不要说好了,我代表你讲,”一力承担。

    从许律师起,都尽量给她信心。

    广田看看窗外,不再言请。

    车子驶到目的地,下车的时候,李和忽然拉着广田的手,一个箭步走入电梯大堂。

    他一连串动作是那样自然。

    他与她走进电梯,他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广田讪讪地不出声。

    这双手,不知多久没有被异性握过,不知是否粗糙僵硬,令他人生厌。

    广田涨红了腮,更加说不出话来。

    通过接待处,立刻有人带他们进会议室。

    一位中年女士迎出来,“请坐。”

    李和介绍:“宇宙图书公司总经理新见一,这是王广田。”

    新女士笑:“请坐,写作人必需有一个这样响亮的名字。”

    她亲自替人客斟出咖啡。

    李和答:“广田是真名。”

    “正名很重要,比起那些稀奇古怪的笔名成熟得多,先占胜势。”

    广田看到她台上、台底、地板,四处堆满原稿,每叠封面上边,都贴有表格,有人先读过了,在表格各项成绩上给分,像文字六十分,悬疑性三十分,还有创意五十分等,像老师给小学生的测验卷评分。

    广田大开眼界,瞠目结舌。

    新女士微笑,“我们雇著十多名阅稿员,什么都不做,专门读投来的小说稿,凡是平均分七十分以上的才会来到我办公室。”

    李和问:“有否九十分的作者。”

    “有,当年江信恩的原稿,一边打字一边已叫整个办公室传阅。”

    李和问:“这种制度不会导致沧海遗珠?”

    新女士失笑,“我们这几年根本鱼目混珠。”

    “为什么多人想做作家?”

    “是因为江信恩效应吧,他现在住在夏威夷,已经三年未回来了,听说嗜好是爬上树摘椰子酿酒,你说,是否优哉悠哉。”

    “好,说说广田这一笔。”

    “看过头三章,的确有七十分成绩,还需看整体气氛、但是可以出版,可惜儿童故事销路一向有限,广田要有心理准备。”

    李和问:“网上图书进展怎样了?”

    新女士摊摊手,“失败,昨日传来消息,连美著名战栗小说作者史提芬京都决定抽起上网小说,恢复印刷旧制,他的网上作品《植物》共有五章上网,只得五成读者阅后忖款。”

    “谈到稿酬了。”

    “同京先生一样可好,京的第一本小说发表。稿酬约二千五百美元。”

    李和面不改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总,物价飞涨。”

    广田张大了嘴,写作这等斯文的行业。竟像地摊小贩般讨价还价!

    只听得李和说:“加一个零位吧。”

    广田一颗心似在胸中跃出。

    李和加一句:“可能会拍成电影呢。”

    新女士也笑,“可能挪到荷里活史毕堡公司去拍摄呢,我每期买彩票,就是因为可能这两个字。”

    “新总真是明白人。”

    李和可算是谈判专家。

    新女士看着王广田,这女子有现代女性罕见的沉默怯意,三十分钟以来,她坐在一角一声不响,只是专心聆听。

    她值得出版社另眼相看吗,每一项投资都是冒险。

    上头关照她卖个面子给这位王小姐。

    正在踌躇,有人M@声推门进来。

    原来不敲门,毋须通报的正是许方宇律师。

    她朝李和及广田打了个招呼,然后同新女士说:“替你找到了。”

    新女士跳起来。“真的?”

    许律师把一只小小盒子交给她。

    新女士打开一看。小心翼翼捧出,呵,原来是一只拳头大小水晶玻璃纸镇,晶光四射,都是一小簇一小簇彩色花纹。

    新女士松口气,“谢谢你,在什么地方买回来?”

    “跑得鞋底穿洞,在纽约铁芬尼总部保险柜内。”

    新女士微微笑,捧若水晶纸镇,心满意足。

    许律师这时转过头来,“这只纸镇叫‘一干朵花’,对,你们谈到哪里,合同在什么地方,我是见证人。”

    新女士取出合约,在银码后边加多一个零。

    大家签了字。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去吃龙虾云吞面,要不要一起来?”

    李和代答:“广田想要陪孩子投考幼稚园。”

    广田这才知道她有个这样的约会。

    许方宇问:“报了哪一家?”

    “保母说是国晶。”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都是国晶出身。”

    李和与广田走了。

    许方宇掩上门,问老朋友:“怎么样?”

    “试一试。”

    “对她来说,精神上鼓励胜过一切。我们非帮她重新站起来不可。”

    “以你那位当事人的人力物力,足可捧起下一届总统。”

    “嘘。”

    “幸亏这个女子不讨厌。”

    “非常穷困非常内向,”许律师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我原先以为没钱就是没钱,原来可以连茶叶牛奶卫生纸也没有。”

    新见一感喟说:“我与你都同那个阶层脱节。”

    “唉,大学时期,为着要一部平治跑车与父母闹翻,少不更事。”

    “单身母亲要摆脱穷根,真是谈何容易。”

    “帮了这个,还有成千成万个,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是没有带眼识人吧。”

    “廿多岁,结识异性,来往年余,结婚,是很正常行为,往后十年、廿年、三十年的际遇,凭运气罢了,那人工作上可有出息,那人可会沦落吸毒酗酒嗜赌?那人才貌出众,但却偏偏变心。都未可逆料,哪个少女会有通天眼?大家不过谈到什么是什么。”

    “你相信命运?”

    “当然,王广田的运程自今日开始就会有所转变,宇宙决定出尽全力帮她做宣传推广。”

    “拜托。”

    “谢谢你这只古董纸镇。”

    “不客气,是我当事人小小意思。”

    李和陪看广田到国晶幼稚园。

    广田急,“绵绵还不会讲话。”